李鸦儿

楼中日夜狂歌呼,钱尽酒空咕且止。

 

北邙篇

黑历史存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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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瀌瀌雨雪,整日整日的未见休止。罡风不知收敛,奔走松林石岗间,引呜咽声声;更扬起半天飞琼,与引领亡魂的买路钱卷在一处,铺满遥遥山道。

       南桥昏晓人万万,北邙新故冢千千。不知虚魄寻归路,但见僵尸委墓田。举目一片惨白,而脚下黄土之中、肉眼不及之处,想来也是一片惨白枯骨。枯骨之中或有人曾记,这般凄寒所在,与当年洺水古战场倒真有几分相似。

       武德四年,窦建德旧部刘黑闼突然发动叛乱,夺回大夏十五城,自称汉东王。次年二月,又帅数万兵马西进洺州,急攻洺水城。

       彼时铁衣僵冷,弓刀生脆,城中唐将王君廓仅有步卒千余,难有自保之力,秦王李世民三次引兵相救,亦未能成功增援。凭河苦守之际,黑闼又掘甬道于城东北,欲穿河直抵城下,情势危在旦夕。

       秦王帐下诸将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决断,唯陕州道行军总管罗士信请命,愿代王君廓守城。于是秦王登高传旗语,令王君廓溃围而出,罗士信则帅二百人换防入城,代其固守。

       这二百士卒,尚远不及原王君廓部之数,遑论城外数万强敌。甬道也已被打穿,敌军如灼烫热泉汩汩入城,一时内外交困。罗士信纵有枪挑王玄应之勇、巧取千金堡之智,此刻也唯有借道口狭窄地势分兵死守,方能再得残喘之机。

       会天大雪,纷纷扬扬的碎玉洒满洺水两岸,断了秦王援军去路。汉东王与麾下数万兵马却踏着这碎玉下封冻的洺河,轻易来到了城下,不必纠结于河水汤汤、甬道仄仄。

       “(凡八日,)城陷,为贼所擒。黑闼闻其勇,意欲活之;士信词色不屈,遂遇害,年二十。”(《旧唐书》)

       犹记大业年间,初随名将张须陀南征北战时,不过十四岁执衣小童。“须陀以其不胜甲,少之。士信怒,被重甲,左右鞬,上马顾眄。须陀许之。击贼潍水上,阵纔列,执长矛驰入贼营,刺杀数人,取一级掷之,承以矛,载而行,贼皆眙惧无敢亢。”(《新唐书》)好一个狂傲少年,好一代乱世英雄;猝然消逝,只留得寥寥三两行作为平生判词,实在令人扼腕叹息。

       青松乐饮无容色,白骨生苔有岁年。经年风雪斑驳了碑铭,幸而仍有人记得当时冰河铁马。“历城罗士信,与叔宝同乡,年十四,与叔宝同事张须陀,同建奇功。后士信归唐为总管,死节,亦一奇士也。原本无之,故为补出。”《隋史遗文》添墨一笔,也算稍有安慰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后世看来,洺水一战终归壮烈有余,而意义不足。罗士信死后仅四日,秦王便率军夺回了洺水城,复坚壁两月,水淹七军,彻底击溃刘黑闼,再无转圜余地。连番大捷之下,昔日洺水战场亡魂仿佛鸡肋般尴尬,生,未见半分实绩,死,难说多少折损,秦王依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,大唐一派平安祥和。于是自《大唐秦王词话》起,至广为流传的《说唐全传》版本,这一段历史为民间话本改编:罗成(罗士信)受太子建成、齐王元吉恶意排挤,孤立无援,连着一百单七箭,中伏身死淤泥河。死后关隘失守,太子齐王狼狈西逃,举国震惊——可谓添了十成十的分量。纳入京剧《淤泥河》、河南坠子《罗成算卦》中,则有“罗家本是忠臣将,岂能做那反叛人”、“淤泥河不死罗士信,谁转白袍保江山”的唱词。一言以蔽之,是保留了不降不屈的气节,而将背景移换,使一代忠臣悍将的死仿佛多了些意义。

       西皮摇板一遍遍唱过,赚了多少看客泪,最终人们已忘记了,这故事原本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当年引兵出洺水,换防王君廓之时,罗士信部或三千,或五千,不得查证,但总多于区区二百。只是“十则围之,五则攻之,倍则分之”,此万世用兵之法,唐军来援时依旧岿然围城,刘黑闼兵力必然占尽上风。是以突围惨烈,即使内外两向冲杀,进入城内的士卒也仅有二百人。

       再者以二百对数万,悬殊,却也并非罗士信一时逞英豪。早先罗士信于张须陀麾下,曾以万余人与涿郡卢明月十万大军对峙。兵力悬殊,粮草又处下风,主帅不得已兵行险招,却无人领命,这时罗士信及历城秦叔宝便挺身而出,领一支奇兵突入敌阵,果大破卢明月,一战成名。可惜今时不同往日,不仅兵力悬殊更甚,又恰是天公不作美。假使突围顺利些许、能得二三千人入城换防,又或是雪势小些浮冰薄些,秦王有路破阵、黑闼无处渡河,惨烈洺水战局,当不至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更须知,古来城池多凭河,敢于双方交战时水淹七军的却是少数。水攻者,轻则一时困敌,重则吞噬无差,又以军情机要之故,不宜提前知会三军及百姓,因此往往无法趋利避害,不到万不得已断不可使用。洺河鏖战三月,最终选择拦水决堤,想必艰难非常,阵前将士、河畔流民都顾不得了。只不过史书由胜者执笔,自然留下光耀千秋的战绩,而隐去了那陪葬的白骨累累。

       战局凶险,前路难料,如此形势之下,罗士信当不是无谓的牺牲,而是以此身力拼每一种可能。成,则提枪跃马,再护家国;败,则埋骨沙场,无惧无悔。

       汉家城郭帝王州,晋国衣冠车马流,中原王旗换了又换,北邙山上不知再添几多英魂。由视角所限,后世读史常是从这一方坟茔而起,由果溯因,久而久之则会将历史的结局视为必然。但历史本身有着太多不确定性,发生当时一切皆是未知。近如蒲山公李密,后世只因他凄惨落败,而将他定为心胸狭隘、目光短浅之徒,焉知他当年辅佐杨玄感起义时慧眼定三策,险覆了大隋江山;玄感无谋,兵败被杀后,李密又入主瓦岗寨,雄踞金墉城,拥兵十万之众,麾下强将如云。便是最终与王世充决战洛水时,也是连战连胜,气势如虹,只不防王世充以二百骑突袭主营诈俘李密,致使军心大乱,诸将被擒,兵败如山倒。远者西楚霸王项羽,鸿门一宴万世笑柄,但数十年后谁主中原,他又如何知晓?永绝后患之机,错杀忠良之过,又教他如何分辨?诚然,能否“建独断之明,出众人之表”,是评判个人能力的一部分,李密、项羽之败,与自身性格缺陷也有着必然联系,但有时局势复杂、事发突然,不宜一概而论。况人无完人,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者大有人在,难能英明长久。若因不可控的偶然因素或是一时错漏而全盘否定,于前人太过苛责,于后世则有失水准了。

       历史乱流滚滚而过,纵是一世王侯将相,也如同尘沙般渺小无依。身处这乱流之中,生当何去,死当何从?

       “初,士信为仁基所礼,及东都平,出家财敛葬北邙以报德,且曰:‘我死当墓其侧。’至是,如所志。”(《新唐书·忠义上》)

       楔子已定,身后难知,且将终局付黄土,不惧此生一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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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附:刘希夷《北邙篇》

 南桥昏晓人万万,北邙新故冢千千。

 自为骄奢彼都邑,何图零落此山颠。

 不知虚魄寻归路,但见僵尸委墓田。

 青松乐饮无容色,白骨生苔有岁年。

 地久青松摧为薪,天长白骨化为尘。

 碧山明月徒自晓,黄居闇室不知晨。

 汉家城郭帝王州,晋国衣冠车马流。

 金谷青春珠绮舞,铜阶碧树玉人游。

 云起清盈骄画阁,水堂明迥弄仙舟。

 始忆断歌催一代,俄悲长夜历千秋。

 秋枫至兮冬雪明,春两息兮夏云生。

 墨池沙枯通草蔓,妆楼瓦尽向林倾。

 古箧重书宜笔迹,路台鹤胃若弦声。

 不信草经延暮齿,惟求青史列虚名。

 呜呼哀哉洛阳道,相思相望蓬莱岛。

 玉颜晖晖并是春,人发青青未尝老。

 星帘卷兮月窗开,镜花摇兮山树回。

 仙衣窈窕风吹去,雨盖霏微舞绕来。

 与君携手三山顶,如何冥寞九泉台。

2016-12-14  | 20 1  |     |  #罗成 #罗士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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